幽梦影
天下无书则已,有则必当读;无酒则已,有则必当饮;无名山则已,有则必当游;无花月则已,有则必当赏玩;无才子佳人则已,有则必当爱慕怜惜。
弟木山日:谈何容易!即吾家黄山,几能得一到耶?
秋虫春鸟,尚能调声弄舌,时吐好音;我辈搦管拈毫,岂可甘作鸦鸣牛喘!
吴园次曰:牛若不喘,宰相安肯问之?
张竹坡曰:宰相不问科律,而问牛喘,真是文章司命!
倪永清曰:世皆以鸦呜牛喘为凤歌鸾唱,奈何!
媸颜陋质,不与镜为仇者,亦以镜为无知之死物耳。使镜而有知,必遭扑破矣。
江含徵曰:镜而有知,遇若辈早已回避矣。
张竹坡曰:镜而有知,必当化媸为妍。
吾家公艺,恃百忍以同居,千古传为美谈。殊不知忍而至于百,则其家庭乖戾睽隔之处,正未易更仆数也。
江含徵曰:然除了一忍,更无别法。
顾天石曰:心斋此论,先得我心。忍以治家可耳;奈何进之高宗,使忍以养成武氏之祸哉!
倪永清曰:若用“忍”字,则百犹嫌少。否则以“剑”字处之,足矣。或曰“出家”二字,足以处之。
王安节曰:惟其乖戾睽隔,是以要忍。
九世同居,诚为盛事。然止当与割股、庐墓者作一例看。可以为难矣,不可以为法也,以其非中庸之道也。
洪去芜曰:古人原有“父子异宫”之说。
沈契掌曰:必居天下之广居而后可。
作文之法,意之曲折者,宜写之以显浅之词;理之显浅者,宜运之以曲折之笔。题之熟者,参之以新奇之想;题之庸者,深之以关系之论。至于窘者舒之使长,缛者删之使简,俚者文之使雅,闹者摄之使静,皆所谓裁制也。
陈康畴曰:深得作文三昧语。
张竹坡曰:所谓节制之师。
王丹麓曰:文家秘旨,和盘托出,有功作者不浅。
笋为蔬中尤物,荔枝为果中尤物,蟹为水中尤物,酒为饮食中尤物,月为天文中尤物,西湖为山水中尤物,词曲为文字中尤物。
张南村曰:《幽梦影》可为书中尤物。
陈鹤山曰:此一则又为《幽梦影》中尤物。
买得一本好花,犹且爱护而怜惜之,矧其为解语花乎!
周星远曰:性至之语,自是君身有仙骨,世人那得知其故耶!
石天外曰:此一副心,令我念佛数声。
李若金曰:花能解语,而落于粗恶武夫,或遭狮吼戕贼,虽欲爱护,何可得?
王司直曰:此言是恻隐之心,即是是非之心。
观手中便面,足以知其人之雅俗,足以识其人之交游。
李圣许曰:今人以笔资丐名人书画,名人何尝与之交游!吾知其手中便面虽雅,而其人则俗甚也。心斋此条,犹非定论。
毕蝎谷曰:人苟肯以笔资丐名人书画,则其人犹有雅道存焉,世固有并不爱此道者。
钱目天曰:二说皆然。
水为至污之所会归,火为至污之所不到。若变不洁为至洁,则水火皆然。
江含徵曰:世间之物,宜投诸水火者不少,盖喜其变也。
貌有丑而可观者,有虽不丑而不足观者;文有不通而可爱者,有虽通而极可厌者。此未易与浅人道也。
陈康畴曰:相马于牝牡骊黄之外者,得之矣。
李若金曰:究竟可观者,必有奇怪处;可爱者,必无大不通。
梅雪坪曰:虽通而可厌,便可谓之不通。
游玩山水,亦复有缘。苟机缘未至,则虽近在数十里之内,亦无暇到也。
张南村曰:予晤心斋时,询其曾游黄山否。心斋对以“未游”,当是机缘未至耳。
陆云士曰:余慕心斋者十年。今戊寅之冬,始得一面。身到黄山恨其晚,而正未晚也。
贫而无谄,富而无骄,古人之所贤也;贫而无骄,富而无谄,今人之所少也。足以知世风之降矣。
许耒庵曰:战国时已有“贫贱骄人”之说矣。
张竹坡曰:有一人一时而对此谄、对彼骄者,更难!
昔人欲以十年读书、十年游山、十年检藏。予谓检藏尽可不必十年,只二三载足矣。若读书与游山,虽或相倍蓰,恐亦不足以偿所愿也。必也,如黄九烟前辈之所云,人生必三百年而后可乎?
江含徵曰:昔贤原谓尽则安能,但身到处,莫放过耳。
孙松坪曰:吾乡李长蘅先生爱湖上诸山,有“每个峰头住一年”之句。然则黄九烟先生所云,犹恨其少。
张竹坡曰:今日想来,彭祖反不如马迁。
宁为小人之所骂,毋为君子之所鄙;宁为盲主司之所摈弃,毋为诸名宿之所不知。
陈康畴曰:世之人自今以后,慎毋骂心斋也。
江含徵曰:不独骂也,即打亦无妨,但恐鸡肋不足以安尊拳耳!
张竹坡曰:后二句足少平吾恨。
李若金曰:不为小人所骂,便是乡愿;若为君子所鄙,断非佳士。